好人微坏茶壶

粘稠的、带着铁锈和腐败甜腥气的黑暗似乎还附着在她的眼皮和皮肤褶皱里。

“泥灰”，一种委婉的概括，涵盖了搏斗后的尘土、干涸的血痂（有自己的，更多是别人的）、汗水蒸发后的盐粒，以及某种难以名状的、绝望的味道。

即使温热的水流曾冲刷过每一寸肌体，那种由内而外渗透的、属于地下世界的污浊气息，依旧像一层看不见的膜，紧紧包裹着她。

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带她离开了那个喧闹、混乱、以物易物的黑市角落时，动作算不上粗暴，但也绝无温情。

更像是在提取一件预定好的货物。

叶廿没有反抗，甚至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只是顺从地跟着，脚步落在他身后半步，像一个训练有素的影子。

交通工具是一辆看起来极其普通的黑色地面车，内部却异常安静，引擎的嗡鸣被过滤得几乎听不见。

车窗玻璃是深色的，从内部能隐约看到外面飞速倒退的、由霓虹和阴影构成的都市丛林，而外界却无法窥探车内分毫。

男人开车，叶廿坐在副驾驶，目光落在自己刚刚被清理过、但仍能看到细微伤痕和磨损的手指上。

三个半小时，是从她被推进那间狭小但功能齐全的浴室开始计算的。

“洗干净。”

这是这个男人对叶廿说的第一句话，也是唯一一句。

声音平淡，没有命令的居高临下，也没有购买的优越感，更像是一个简单的程序指令。

音量刚刚好，在这间空旷的房子里，甚至能听到细微的回音。

这栋房子……与其说是居所，不如说更像一个安全屋，或者一个设计极其简约的展示空间。

墙壁是冰冷的混凝土原色，天花板很高，悬挂着几盏线条利落的嵌入式灯具，散发出一种近乎手术室的无影光。

家具少得可怜，一张巨大的灰色沙发，一张看起来像是整块金属雕刻而成的茶几，和一个很久都没有翻动过的书柜，除此之外，几乎没有多余的物件。

没有装饰画，没有绿植，没有生活的痕迹。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清洁过度的、混合了臭氧和一丝金属冷却后的味道。

不那么严格来说，这里只有他们两个活物，不过她甚至怀疑，连蚊虫在这里都难以生存。

浴室里的热水冲刷掉了身体上的“泥灰”，精神依然的戒备，却随着时间流逝，像藤蔓一样越缠越紧。

叶廿习惯于指令，习惯于在混乱中迅速找到目标并执行。

无论是作为一件“商品”，还是作为一把“武器”，清晰的目的性是信任的基石。

然而，这个男人把她带到这里，下达了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指令后，便似乎忘记了她存在。

他脱下了沾染了外面世界气息的外套，随意地搭在沙发扶手上，自己则占据了沙发的一端。

没有打开任何娱乐设备，没有通讯，甚至没有阅读，大部分时间，他只是坐在那里，眼神落在空无一物的墙壁某一点，像是在沉思，又像是什么都没想。

偶尔，他会起身，走到厨房区域——那是一个完全开放式的、与客厅连成一体的空间，设备崭新得像从未使用过——给自己倒一杯水，透明的玻璃杯，无色无味的液体。

喝水的动作很慢，喉结滚动，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声响。

叶廿则选择了一个靠近墙角的位置，那里既能观察到整个空间（包括门和可能的窗户，虽然窗户被厚重的遮光帘挡住），又不会处于最显眼的位置。

没有坐下，而是保持着一种易于发力的站姿，脚跟微微抬起，重心落在前脚掌。

这是她这类人的“自动技能”，如同呼吸一样自然，时刻准备着，为了攻击，或是防御。

时间，在这种极致的安静中，被拉得无比漫长。

叶廿在心里默数，不是一秒一秒地数，那样太慢，容易让人焦躁。

她以自己平稳的心跳为基准，每六十次心跳，计为一分钟，这种方式更接近于她身体内部的时钟，不易受外界影响。

三个半小时，就是一万两千六百次心跳，在这漫长的心跳计数中，她的感官被放大到了极致。

叶廿能听到男人极其轻微的呼吸声，平稳悠长，显示着主人良好的身体控制和冷静的内心，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流动的细微声响，以及关节在极小幅度调整时发出的几不可闻的摩擦声，能分辨出空气中不同气味分子的来源：他身上传来的、一种冷冽的、像雪松又混合了电子元件的气味；沙发皮革本身的味道；还有这栋房子固有的、空旷的冰冷。

她在猜测，买下她，是为了什么？

叶廿很清楚自己在黑市上的“价值”——不是作为欢愉对象，虽然那也是一种可能，但购买她这种“型号”的，成本效益太低。

她的价值在于高效、隐蔽地完成某些“湿活”。

商务酒会上的精准投毒？

伪装成侍应生，在目标最放松的时刻一击毙命？

或者，如她设想的，是某个大人物的床上，在情欲最浓、戒备最低的瞬间，用藏在指甲里的毒针或是最简单的绞杀结束一切？

叶廿检索着记忆库里近期可能成为“目标”的大人物名单，试图将他们的脸与眼前这个男人的身份联系起来。

这个不知名的男人是某个敌对公司的秘密雇员？

是某个家族培养的清道夫？

还是……某个有着私人恩怨的、拥有资源的独行者？

但他太平静了，平静得不像一个即将展开血腥计划的人，他的眼神里没有杀意，没有狂热，甚至没有常见的、对“物品”的审视。

男人看她的时候，和看那张沙发、那面墙，似乎没有区别，这种未知，让人不安。

就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不知道何时会落下，也不知道会以何种方式落下。

三个小时过去，叶廿的肌肉因为长时间的预备状态而开始产生细微的酸胀感，但她依旧维持着姿势。

内心的计数己经接近尾声，一万两千次心跳……一万两千一百次……寂静如同实质的重压，挤压着耳膜，挤压着胸腔，她甚至能听到时间本身流淌的声音，像细沙穿过指缝，冰冷而无情。

男人再次起身，这一次，他站在厨房的中岛旁，背对着叶廿，望着那片厚重的遮光帘，仿佛能穿透它看到外面的世界。

他的背影挺拔，却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孤寂。

这个空间，因为他们形成了一种古怪的平衡，一种由寂静构筑的、脆弱的平衡。

终于，在叶廿内心计数的最后一秒落下时，那种被悬置的不安达到了顶点，指令，或者其他什么，都比这种虚无的感觉要好。

她吸了一口气，控制着声带的振动，让声音既不显得指责，也不带有挑衅，只是清晰、平稳地，像投石入水，试图激起一点涟漪。

“你需要我做什么？”

叶廿问出这句话，音量刚刚好能让对方听见。

这是他们见面后的第二句话，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扩散开，撞在冰冷的墙壁上，似乎带回了一点微弱的回响。

男人没有转身，缓缓地，将杯中剩余的水喝完，玻璃杯底与大理石台面接触，发出清脆细微的一声轻响。

时间好像又过去许久...终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