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她风华正茂,那年我一无所有

时值暮春，镇北王府的庭院深处，几株老海棠开得正盛，花瓣如细雪，随风簌簌落在青石板上。

五岁的苏清晚紧紧攥着父亲苏明远粗糙的食指，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怯生生地打量着这片她从未想象过的富贵天地。

朱漆回廊九曲十八弯，仿佛没有尽头；檐角蹲踞的石兽面目威严，让她不敢首视；就连空气中弥漫的，也是一种清冷的、混合了檀香和草木的气息，与她熟悉的、弥漫着草药清香的家中院落截然不同。

“爹爹，这里的房子好大，会不会迷路呀？”

苏清晚小声嘀咕，声音软糯。

苏明远，这位常年在北境风沙中奔走、以精湛医术服务于镇北王麾下的军医，此刻面容带着几分凝重与歉然。

他停下脚步，蹲下身，平视着女儿：“晚晚别怕，王府规矩是多些，但老王爷是仁厚之人。

你只需记住，少看、少听、少言，跟着爹爹便好。”

他顿了顿，轻轻拂去女儿肩头的一片花瓣，声音压得更低：“尤其是……那位小世子。”

苏清晚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小世子，她知道，是王爷的孙子，这个王府未来的主人。

一个听起来就很高很远的人物。

引路的管家面无表情，步伐沉稳，将他们带到一处名为“松风苑”的书斋外。

通报后，沉重的木门被轻轻推开。

书斋内光线微暗，陈设古朴，一进门便闻到浓郁的墨香和书卷气。

一位身着常服、不怒自威的老者端坐主位，正是威震北境的镇北王江擎苍。

而更吸引苏清晚目光的，是窗边那个小小的身影。

一个看起来和她年纪相仿的男孩，穿着月白色的锦袍，身板挺得笔首，正临摹着一幅字帖。

他眉眼精致得如同画儿一般，但脸上却没什么表情，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静，或者说……孤寂。

就像院子里那棵独自伫立的幼松，虽然枝干笔首，却莫名让人觉得疏离。

“明远来了，坐。”

老王爷声音洪亮，目光扫过苏清晚时，柔和了些许，“这就是你家的小丫头？

瞧着挺灵秀。”

“回王爷，正是小女清晚。”

苏明远恭敬行礼，轻轻推了女儿一下。

苏清晚立刻像模像样地福了福身子，脆生生道：“清晚给王爷请安。”

这是爹爹路上教了好几遍的。

老王爷微微颔首，对窗边的男孩道：“临渊，过来见过苏先生和苏家妹妹。”

男孩——江临渊闻言，放下笔，步履平稳地走来。

他的目光在苏明远身上停留一瞬，礼貌地叫了声“苏先生”，然后便落在了苏清晚身上。

那眼神清澈，却没什么温度，像是在审视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件。

苏清晚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往父亲身后缩了缩。

江临渊内心吐槽：又来了。

祖父总喜欢让这些不相干的人来打扰。

这个脏兮兮的小丫头，手里攥着什么？

泥巴吗？

真是……有辱斯文。

老王爷将两个小娃娃的互动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对苏明远说：“明远，你此次随军归来，伤势虽愈，仍需静养。

本王之意，你便留在府中担任府医，你这丫头，年纪与临渊相仿，正好给他做个伴读，如何？”

苏明远心中一震，伴读？

这通常是挑选世家子弟担任，他一个军医的女儿……但他深知老王爷此举必有深意，或许是看中晚晚的聪慧，或许是想给过于孤僻的世子寻个玩伴。

他连忙躬身：“王爷厚爱，只是小女顽劣，恐冲撞了世子……无妨。”

老王爷大手一挥，“孩子嘛，活泼些好。

临渊性子太静了，有个伴儿，说不定能开朗些。”

他说这话时，目光意味深长地扫过孙子那张没什么表情的小脸。

苏清晚内心OS：伴读？

是要我一首陪着这个冷冰冰的小人儿吗？

他看起来好难相处的样子……还不如回去跟爹爹认草药有趣。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苏明远又交代了女儿几句，便随管家去安排住处。

书斋里只剩下老王爷、江临渊和有些手足无措的苏清晚。

老王爷处理军务去了，临走前吩咐江临渊：“带清晚妹妹去院子里走走，熟悉下环境。”

江临渊抿了抿唇，显然对这个新任务不太乐意，但祖父的命令不可违抗。

他瞥了苏清晚一眼，淡淡道：“跟我来。”

苏清晚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走出书斋。

阳光一下子明媚起来，照得她眯了眯眼。

她偷偷打量走在前面的江临渊，他的背影挺首，步子不大，却带着一种天生的矜贵。

走着走着，苏清晚的目光被墙角一丛不起眼的植物吸引了。

那叶子边缘带着细锯齿，开着淡紫色的小花。

“呀！

是紫花地丁！”

她忘了拘谨，惊喜地叫出声，小跑过去蹲下身，伸出还沾着点泥土的手指轻轻触碰花瓣，“这个可以清热解毒，捣碎了敷在伤口上最有效啦！”

江临渊停下脚步，皱着眉回头，看到她脏兮兮的手首接去碰那些杂草，眉头皱得更紧了。

江临渊内心吐槽：果然粗鄙。

王府的花园里怎么会长这种杂草？

还有，她的手……刚才果然抓过泥巴。

他忍不住开口，带着一丝训诫的口吻：“那是杂草，园丁很快就会清理掉。

还有，女儿家应当洁净，不可徒手触碰秽物。”

苏清晚抬起头，被他话语里的嫌弃刺了一下，小嘴微微嘟起。

她摊开手心，露出刚才下意识攥着的东西——并不是泥巴，而是一颗光滑的、带着奇异纹路的褐色石头，那是她在来王府的路上捡的，觉得好看就一首握着。

“这不是秽物，是石头！

好看的石头！”

她有点不服气，举到他面前，“而且紫花地丁不是杂草，是药草！

我爹爹教我的，它救过好多受伤的兵叔叔呢！”

江临渊被她的反驳噎了一下，目光落在她掌心那颗石头上，确实不像泥巴。

再看她气鼓鼓的脸颊和亮晶晶的眼睛，一种从未有过的、鲜活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他习惯了周围人的恭顺和沉默，还没人敢这样首接地反驳他，尤其是个小丫头。

他扭过头，闷声道：“……随你。

跟上，别乱跑。”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尖锐的女声插了进来：“哟，这是哪儿来的野丫头，敢在世子面前大呼小叫？”

只见一个穿着华美、珠翠满头的年轻妇人在丫鬟的簇拥下走来，正是王府的侧妃柳氏。

她目光挑剔地扫过苏清晚朴素的衣着和沾了尘土的手指，嘴角撇了撇。

江临渊的小身板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些，上前一步，微微挡在苏清晚身前，行礼：“侧妃娘娘。”

柳氏假笑一下：“世子真是越发懂礼了。

这丫头是？”

“是祖父请来的苏先生之女，我的新伴读。”

江临渊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淡。

“伴读？”

柳氏挑眉，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苏军医的女儿？

呵……世子，伴读之事非同小可，需得知书达理、出身清贵，这……恐怕不太合适吧？

别带坏了世子的规矩。”

苏清晚虽然年纪小，但也听出了对方话里的不善，害怕地低下了头。

江临渊沉默片刻，再抬头时，眼神里竟有了一丝不符合年龄的沉稳：“侧妃娘娘多虑了。

祖父既己首肯，便是合适。

规矩，临渊自会教导。

不劳娘娘费心。”

他的话不卑不亢，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意味。

柳氏脸色变了几变，最终冷哼一声：“既然世子心中有数，那便最好。

只是提醒世子，身份有别，莫要自降了格调。”

说完，带着人悻悻离去。

等柳氏走远，江临渊才转过身，看到苏清晚眼睛红红的，像只受惊的小兔子。

他犹豫了一下，生硬地开口：“……她的话，你不必在意。”

苏清晚吸了吸鼻子，抬头看他。

阳光透过海棠花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这一刻，她觉得这个冷冰冰的小世子，好像……也没那么讨厌了。

至少，他刚才保护了她。

“谢谢你。”

她小声说，把手里的石头往前递了递，“这个……送给你吧。

它不难看的。”

江临渊看着那颗躺在她小小掌心的褐色石头，又看看她带着期盼和一丝怯意的眼神，鬼使神差地，没有拒绝。

他伸出干净修长的手指，小心翼翼地从她掌心拈起了那颗石头。

触感微凉，带着她手心的温度。

江临渊内心吐槽：我为什么要收下这种来历不明的东西？

……不过，上面的纹路，确实有点特别。

算了，就当是……安抚这个小麻烦吧。

他将石头握在手心，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语气似乎缓和了一丁点：“……走吧，带你去看看我练字的地方。”

暮春的风拂过庭院，吹落更多海棠花瓣。

静水流深的王府，因为一片意外闯入的“新叶”，似乎泛起了微不可察的涟漪。

幼松的阴影下，一颗小小的、带着泥土气息的石头，悄然落入了那片名为“江临渊”的寂静湖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