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灯一盏一盏漂远，像是谁把未说出口的名字点着了，放进夜里，让它们自己去找归宿。
水面平静得几乎不真实，只有灯影在动，动得极慢，像是从上游漂来的旧事，不肯沉，也不肯靠岸。
她蹲在石阶最底一层，裙摆被水气浸得发暗，贴在脚踝上，像一层不肯褪去的皮肤。
他没蹲，只是站在她身后半步，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长，刚好覆在她背上，像一件披风，又像一只手，虚虚地搭着，不敢真的落下去。
风从河面吹过来，带着潮湿的草腥，还有她身上一点淡淡的暖，不是香，是体温，是皮肤被夜气蒸出来的味道，像熟透的果壳裂开一线，甜得几乎让人皱眉。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偷喝第一口米酒，舌尖辣得发麻，喉咙却甜，甜得他偷偷又倒了一杯，结果醉倒在灶房里，醒来时脸上粘着一粒饭，像是谁亲了他一下，又悄悄走了。
那滋味和现在一样，都是偷的，都是不能声张的甜。
“你信这个？”
她问，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像是从水底浮上来的。
“不信。”
他说，眼睛却看着她后颈那一截露出的皮肤，月光下像一小片瓷，泛着极细的光，仿佛一碰就会碎，碎了会割手，割了会流血，流了却不疼，只是热。
“那你还来？”
“想放个东西走。”
“放什么？”
他没答，只是伸手进怀里，摸出一块小小的木牌，掌心大小，边缘己经被磨得发圆，像是谁常年握在手里，握得久了，连纹理都变得温顺。
木牌上刻着字，却己经被汗水浸得发毛，看不清了。
他蹲下来，和她并肩，手悬在水面上，停了一瞬，才松开。
那木牌沉下去，没发出一点声响，连水花都没溅起，像一滴血落进墨里，转眼就看不见了。
她侧过脸看他，睫毛上沾着一点湿意，不知是河雾还是别的。
他忽然觉得喉咙发紧，像是有什么东西从水底浮上来，贴着他的脚踝，一寸寸往上爬。
他不敢动，只是手指在袖子里慢慢蜷紧，指甲掐进掌心，疼得有点发甜。
“冷吗？”
他问，声音哑得不像自己的。
她摇头，却往他那边靠了半步。
肩膀碰着肩膀，隔着两层布，温度却像是从骨头里透出来的。
他没动，只是呼吸变得极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水面上的灯影被风揉碎，又重新拼合，拼成一张模糊的脸，一会儿是她的，一会儿是他的，一会儿又谁都不是，只是两瓣嘴唇，微微张着，像是要说话，又像是要吻。
“我小时候，”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是在讲给水面听，“我娘说，河灯是替死人说话的。
活人说不出口，就让灯替你说，灯要是能漂到海，话就能被死去的人听见。”
“那要是漂不到呢？”
“那就被鱼吃了。”
她笑了一下，嘴角弯得很浅，像是谁用指甲轻轻刮了一下，刮出一道白痕，很快又红了，“鱼吃了，话就变成鱼，鱼再被人吃了，话就钻进人的梦里，一代一代，总有人说出口。”
他听着，忽然觉得脊背发凉，像是真的有什么东西钻进梦里来了，钻进他的骨头缝里，贴着他的脊髓，一寸寸往上爬。
他转头看她，发现她也在看他，眼睛里那点火还在，却烧得不旺，只是暗红，像炭，像将熄未熄的星，像是谁把最后一点欲望埋进灰里，不肯让它灭，也不肯让它着。
“你梦里见过我吗？”
他问，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她没答，只是伸手碰了碰他的手腕，指尖在他脉搏上停了一瞬，像是要确认他是不是活着，又像是要借他的血流暖一暖自己。
那一碰极轻，却比吻还重，重得他几乎站不住，重得他忽然想跪下去，想把自己的喉咙割开，让血滴进河里，让鱼吃了，再钻进她的梦里，一代一代，总有人说出口。
“走吧。”
她忽然站起来，裙摆上的水“哗”地一声落回河里，像是谁把一盆月光泼了。
她没看他，只是转身往岸上走，脚步极轻，像怕踩碎自己的影子。
他愣了一瞬，才跟上去，影子和她的影子在石阶上重叠了一瞬，又分开，像两条鱼，擦肩而过，却谁也没回头。
岸上的集市还没散，灯笼挂在竹竿上，被风吹得转，转得灯影在地上乱爬，像一群喝醉的蝎子。
她走在前面，他走在后面，中间隔着三五步，却像隔着一条河，河上没有桥，只有灯，一盏一盏，漂得极慢，像是从上游漂来的旧事，不肯沉，也不肯靠岸。
她忽然停下，站在一个卖糖人的小摊前。
摊主是个老头，手指被糖粘得发亮，像镀了一层蜜。
老头抬头看她，咧嘴笑，露出两颗金牙，像是谁在嘴里藏了两粒星。
她指了指最上面那朵莲，莲心是红的，像刚咬开的樱桃。
老头点点头，拿竹签一转，一朵糖莲就落在她掌心，薄得几乎透明，像是一碰就会碎。
她没吃，只是拿着，继续往前走。
他跟上，看着她后颈那一小片瓷，看着糖莲在她手里一点一点化，糖汁顺着她指缝往下滴，滴在地上，滴在月光里，像是谁的血，像是谁偷偷流了，却不喊疼。
“不吃？”
他终于问，声音哑得不像自己的。
“等它自己化。”
她说，声音轻得像是在讲给糖听，“化了就不是莲了，是蜜，蜜再化，就不是蜜了，是蚂蚁，蚂蚁再化，就不是蚂蚁了，是土，土再化，就不是土了，是草，草再化，就不是草了，是羊，羊再化……别说了。”
他忽然打断她，声音抖得几乎不成句，“别说了。”
她停下来，回头看他，眼睛里那点火忽然旺了一下，像是谁往炭里泼了一小口酒，“噗”地一声，窜出蓝火苗。
她没问为什么，只是伸手把糖莲递给他，掌心向上，像是要把什么东西交出去，又像是要把什么东西接回来。
他接过，指尖碰到她的掌心，湿得发黏，是糖，是汗，是夜气，还是别的，他分不清，只是忽然觉得那掌心像一口井，井底有水，水里有月，月里有人，人是他，又不是他，是小时候的，是现在的，是将来的，是死了的，是活了的，是说了话的，是没说话的，是吻了的，是没吻的，是做了的，是没做的，是河灯，是鱼，是梦，是血，是蜜，是蚂蚁，是土，是草，是羊，是她，又不是她。
他低头，把糖莲放进嘴里，没嚼，只是含着，让它自己化。
甜味从舌尖漫上来，像是谁的手，轻轻抚过他的喉咙，抚过他的胸口，抚过他的小腹，抚过他的脊背，抚过他的骨头缝，抚过他的脊髓，一寸寸往下，往下，往下，像是要把他整个人化掉，化进甜味里，化进夜色里，化进她的掌心，化进她的梦里，一代一代，总有人说出口。
甜味还没化完，她忽然伸手捧住他的脸，掌心湿得发黏，像是要把什么东西按进去，又像是要把什么东西抠出来。
他没动，只是闭了眼，睫毛扫过她的指尖，像两把小刷子，刷得她指节发颤，刷得她掌心发紧，刷得她忽然想低头，想吻他，想咬他，想把他整个人吞下去，吞进肚子里，吞进血里，吞进梦里，一代一代，总有人说出口。
她却没吻，只是拇指在他唇上停了一瞬，像是要把最后一粒糖抹掉，又像是要把什么东西封住。
然后她松了手，转身继续走，脚步极轻，像怕踩碎自己的影子。
他愣了一瞬，才跟上去，嘴里还留着甜味，甜得他几乎想哭，甜得他忽然想跪下去，想把自己的舌头割下来，扔进河里，让鱼吃了，再钻进她的梦里，一代一代，总有人说出口。
河灯还在漂，一盏一盏，像是谁把未说出口的名字点着了，放进夜里，让它们自己去找归宿。
水面平静得几乎不真实，只有灯影在动，动得极慢，像是从上游漂来的旧事，不肯沉，也不肯靠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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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偷喝第一口米酒，舌尖辣得发麻，喉咙却甜，甜得他偷偷又倒了一杯，结果醉倒在灶房里，醒来时脸上粘着一粒饭，像是谁亲了他一下，又悄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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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信这个？”
她问，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像是从水底浮上来的。
“不信。”
他说，眼睛却看着她后颈那一截露出的皮肤，月光下像一小片瓷，泛着极细的光，仿佛一碰就会碎，碎了会割手，割了会流血，流了却不疼，只是热。
“那你还来？”
“想放个东西走。”
“放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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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木牌沉下去，没发出一点声响，连水花都没溅起，像一滴血落进墨里，转眼就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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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忽然觉得喉咙发紧，像是有什么东西从水底浮上来，贴着他的脚踝，一寸寸往上爬。
他不敢动，只是手指在袖子里慢慢蜷紧，指甲掐进掌心，疼得有点发甜。
“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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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梦里见过我吗？”
他问，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她没答，只是伸手碰了碰他的手腕，指尖在他脉搏上停了一瞬，像是要确认他是不是活着，又像是要借他的血流暖一暖自己。
那一碰极轻，却比吻还重，重得他几乎站不住，重得他忽然想跪下去，想把自己的喉咙割开，让血滴进河里，让鱼吃了，再钻进她的梦里，一代一代，总有人说出口。
“走吧。”
她忽然站起来，裙摆上的水“哗”地一声落回河里，像是谁把一盆月光泼了。
她没看他，只是转身往岸上走，脚步极轻，像怕踩碎自己的影子。
他愣了一瞬，才跟上去，影子和她的影子在石阶上重叠了一瞬，又分开，像两条鱼，擦肩而过，却谁也没回头。
岸上的集市还没散，灯笼挂在竹竿上，被风吹得转，转得灯影在地上乱爬，像一群喝醉的蝎子。
她走在前面，他走在后面，中间隔着三五步，却像隔着一条河，河上没有桥，只有灯，一盏一盏，漂得极慢，像是从上游漂来的旧事，不肯沉，也不肯靠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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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停下来，回头看他，眼睛里那点火忽然旺了一下，像是谁往炭里泼了一小口酒，“噗”地一声，窜出蓝火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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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却没吻，只是拇指在他唇上停了一瞬，像是要把最后一粒糖抹掉，又像是要把什么东西封住。
然后她松了手，转身继续走，脚步极轻，像怕踩碎自己的影子。
他愣了一瞬，才跟上去，嘴里还留着甜味，甜得他几乎想哭，甜得他忽然想跪下去，想把自己的舌头割下来，扔进河里，让鱼吃了，再钻进她的梦里，一代一代，总有人说出口。
河灯还在漂，一盏一盏，像是谁把未说出口的名字点着了，放进夜里，让它们自己去找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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