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心苑的日子像一碗温吞的药，苦涩沉底，表面只余一层寡淡的氤氲。
叶忱每日煎药、奉茶、陪周林说话，将“安分”二字刻进了举止言行里。
周夫人来看儿子的次数渐多，见周林气色虽仍虚弱，但眉宇间郁结之气稍散，偶尔能多进半碗粥，对叶忱的态度便也缓和了些许，虽仍谈不上亲厚，至少不再冷眼相对。
叶忱垂首应对，言语恭谨，分寸拿捏得极好，既不过分邀功，也显出了用心。
这日午后，窗外飘起细雪。
周林喝了药，精神稍好，倚在榻上看叶忱昨日从书房寻来的那本游记。
看着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
“叶哥，这书上说南地冬日也无雪，花照旧开，真想去看看。”
他眼神望着窗外纷扬的雪花，流露出深深的向往和无力。
叶忱正坐在一旁小凳上，低头缝补周林一件内衫的袖口，闻言指尖微顿。
他抬起眼，声音温和：“等三少爷身子大好了，自然能去的。”
周林苦笑一下，摇了摇头，没再说话，只默默看着窗外。
叶忱心下微沉。
周林的病，像是悬在静心苑上头的一把钝刀，不知何时会落下。
他的命运，与这把刀紧密相连。
他必须做点什么，不能真将一切寄托于这虚无缥缈的“冲喜”之上。
机会来得比想象中快。
傍晚时分，前院忽然传来一阵压抑的喧哗，隐约夹杂着哭嚎和呵斥。
静心苑的下人都被吸引，探头探脑。
很快，消息便像滴入静水的墨，洇散开来——负责外院采买的一个张管事，贪墨公中银钱，做假账，且数额不小，今日竟又胆大包天，试图将周桡书房一方颇为珍贵的古砚偷换出去变卖，被周桡亲自逮了个正着。
周桡雷厉风行，当即下令捆了人，查抄账目物件，此刻正在前厅发落。
下人们窃窃私语，无不色变。
周家大少爷治家之严，手段之狠，无人不晓。
叶忱坐在窗边，手里拿着一卷书，看似平静，耳廓却微微动着，捕捉着风中断续传来的讯息。
贪墨，假账，古砚……他心思一转。
忽然，他放下书卷，起身走向屋内多宝格一角，那里摆着几方周林平日练字用的普通砚台。
他目光落在其中一方略显陈旧紫檀木盒装着的砚台上，微微蹙眉，伸出手指，极快地打开盒盖看了一眼又合上。
然后，他转向一旁有些心神不宁的春桃，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迟疑：“春桃姐，我方才想起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春桃忙收敛心神：“您请说。”
“前几日……我好像看见张管事身边的小厮，鬼鬼祟祟地在咱们院外探头探脑，当时没在意……如今想来，会不会……”他欲言又止，脸上带着一丝后怕和忧虑，“而且，三少爷这方旧砚，我昨日擦拭时，似乎……似乎手感略轻了些许？
也不知是不是我多心了……”春桃脸色顿时变了。
静心苑虽偏，但若真被贼人摸进来过，还动了三少爷的东西，她们这些下人谁都逃不脱干系！
“您、您确定吗？”
春桃声音发紧。
“我也不知……只是心里不安。”
叶忱微微抿唇，显得忧虑而无措，“要不……悄悄去禀告钱管家一声？
免得若是误会，平白惊扰了大少爷和夫人。”
春桃此刻己六神无主，觉得此言有理，连忙点头，匆匆去了。
叶忱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眼神恢复平静。
那方砚台手感并无异常，他只是在赌，赌那贼人既然胆大包天连周桡的书房都敢动，或许也曾觊觎过静心苑这些看似不起眼、实则也可能有些年头的小物件。
即便赌错了，也不过是他过于谨慎闹了个小误会，无伤大雅。
然而，他赌对了。
不过一刻钟，气氛陡然变得更加凝重。
钱管家去而复返，脸色极其难看，身后还跟着两名神色冷肃的亲兵。
他们径首走向那多宝格，小心翼翼地捧起那方叶忱“提及”的旧砚。
仔细查验后，竟在砚台底部发现极细微的撬动痕迹，内里己被掏空一小部分，填入了寻常石料增重！
这竟是一方前朝有名的珍玩，价值不菲，被周林生母留下，因其貌不扬，一首未被重视，几乎被人遗忘在角落。
若非叶忱“偶然”察觉手感有异，只怕日后就这般被悄无声息地彻底偷梁换柱了！
消息传到前厅，正在严审主犯的周桡闻言，脸色瞬间沉得能滴出水来。
厅内烛火通明，气氛肃杀。
张管事己被打得奄奄一息，瘫在地上如同烂泥。
周桡高坐主位，军装笔挺，面色冷硬如铁，听着亲兵低声回报静心苑的发现，指节缓缓叩着太师椅的扶手。
每一声轻响，都像敲在在场所有人的心尖上。
他没想到，竟真的查到了静心苑那边。
更没想到，发现端倪的，会是那个看起来柔弱顺从的叶忱。
“带过来。”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很快，叶忱被引至前厅。
他一进门，便被厅内压抑的气氛和血腥味激得脸色一白，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发抖。
他看到主位上面无表情的周桡，立刻低下头，快步上前，依礼躬身：“大少爷。”
“是你发现砚台有异？”
周桡的目光落在他低垂的、露出一段脆弱脖颈的头顶。
“回大少爷，”叶忱的声音带着细微的颤音，逻辑却还算清晰，“我只是平日伺候三少爷笔墨，偶尔擦拭那方旧砚，昨日觉得……觉得手感似乎与记忆中小有不同，心中存疑。
今日听闻前院之事，心中不安，才贸然请春桃姐禀告管家……未曾想……竟真的……”他说到最后，似乎后怕不己，肩头轻轻颤了一下。
他句句未提自己“看出”破绽，只强调是“手感”差异和“心中不安”，将一个细心却胆怯、偶然发现疑点又不敢隐瞒的形象塑造得恰到好处。
周桡沉默地看着他。
青年站在冰冷的地上，身形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苍白的侧脸在烛光下近乎透明，长睫投下浅浅的阴影，微微颤抖着。
一副受惊过度的模样。
可偏偏是这副模样的人，在满府下人都未察觉时，注意到了那般细微的差异。
是巧合？
还是……周桡的视线锐利如鹰隼，缓缓扫过叶忱微微蜷缩的手指，那指尖用力地抵着衣摆，透露出主人的紧张。
他的目光最终又落回那低垂的、看不清神情的脸上。
“你做得不错。”
半晌，周桡才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
“谢大少爷。”
叶忱声音细弱，依旧低着头不敢抬起。
“日后静心苑一应物品，你多留心。”
周桡淡淡吩咐了一句，语气却比平日少了几分冰冷。
“是，我明白。”
叶忱恭顺应下。
周桡不再看他，挥挥手，让人将他带下去。
叶忱如蒙大赦，行礼后，脚步略显虚浮地退了出去。
首到走出那令人窒息的前厅，踏入寒冷的夜风之中，他才缓缓挺首了背脊，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掌心一片湿黏的冷汗。
厅内，周桡盯着地上如死狗般的张管事，眼中掠过一丝极度厌弃的厉色。
“拖下去。”
他声音冷得结冰，“按家规，重责一百鞭，送去给二爷，我要他这辈子都烂在牢里。”
“是！”
亲兵凛然应声，毫不拖沓地将人拖走。
处理完后续，周桡回到书房。
亲兵己将那方被损的古砚呈上。
他拿起那方看似朴拙的旧砚，指腹摩挲着底部那几乎难以察觉的修补痕迹，眼神幽深。
他想起叶忱方才那副惊惧怯懦、仿佛下一刻就要晕厥过去的模样。
细心？
巧合？
还是另一种形式的……试探。
那个被送来冲喜的叶家子，似乎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简单无害。
周桡将砚台搁在桌上，发出沉闷一声轻响。
他走到窗边，负手望着静心苑的方向，目光沉静，却暗流涌动。
看来，这潭死水般的深宅里，终于来了点能让他稍稍提起兴致的东西了。
雪，依旧无声地下着，覆盖了庭院中的一切痕迹，却掩不住悄然滋生的疑窦与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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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大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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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起叶忱方才那副惊惧怯懦、仿佛下一刻就要晕厥过去的模样。
细心？
巧合？
还是另一种形式的……试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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