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司礼房里炭火压得低，水不喧，只在壶里打着细细的圈。
冯尚宫把袖口一拢，敲了敲茶谱：“今天是帘外试侍。
不见外臣，不越前朝。
手稳、步稳、心稳。
问什么答什么，不问不答。
最要紧的，是‘度’。”
她说“度”的时候，眼神落在苏锦瑶身上，像往秤盘上放了一粒小砝码，不响，压得住。
水是清晨在假山下接的雪化水，过了细筛，干净。
新汲不浑，放得也不久。
苏锦瑶把盏温了又温，轻轻把茶具一件件换手，动作慢，却不拖。
像每一步都先在心里走过一遍，再落到桌上。
张嬷嬷靠近，压低声：“姑娘，今日这道‘御前尊位’，怕是圣上歇脚。”
“知道。”
她很轻，“我们不过奉茶。”
时辰一到，内侍领着几人走过小回廊。
帘影低垂，绛纱里隔出一团暖光，光里有一点松烟。
冯尚宫在前，声音稳：“司礼房奉茶。”
帘后没有人亲口回，只听御前总管“嗯”了一下。
她上前，行礼，退半步，落地不响。
先奉“洗”，再奉“正”。
雪水第一沸，汤面微微起细珠，像一串银眼。
她手心是热的，指背是凉的。
薄胎盏一上手，轻得像要飘，她把它托实了。
帘后传出一句不轻不重的话：“雪水几沸？”
总管转问。
规矩，帘内的人不首接问。
“第一沸，未滚，正合。”
“何茶？”
“雪里梅芽，去火，不躁。”
她不多说，不摆词藻。
帘后静了一息，像有人看她，又像只是把一口气压住。
第三盏。
总管忽然换了句：“盐和法，孰轻？”
这话来得跳，像扔进水里的一粒小石。
张嬷嬷在后头心口一紧。
苏锦瑶没看谁，只盯着杯沿那一圈薄到能透光的釉线，轻轻道：“法是绳，盐是食。
绳不在，食就乱；食不可绝，绳也不能松。”
她不说哪个重，给了秤。
绳要在，食要稳。
帘后“嗯”了一声，无褒，无贬。
冯尚宫站在侧方，眼尾压住一丝满意。
奉茶毕，退步三寸半。
出门时，御前总管把一只细竹札递过来，很薄，像会弹回去的簧。
冯尚宫没看，首接递到她手里：“你登记。”
竹札上刻了两个细得像发丝的小字：盐账。
她指尖微停，稳稳把它夹进册页，眼皮都没动。
张嬷嬷在袖里攥紧帕角——线来了，还是这一条。
回到司礼房，冯尚宫只说了句：“今日这壶，稳。”
然后散人。
人差不多走尽，内务府库局老管事从侧门探进来。
脸上的纹路像被风刮过的田地，一道一道。
“苏氏。”
他不拐弯，“你那封信，我收到了。
‘卖盐收的钱’这桩事，朝里要清账。
从两淮往下，江南一片都要过一遍。
你家挨不挨，看账簿。”
张嬷嬷要开口，被她一个眼风按住。
她只问：“库里的底账在谁手？”
“纸在库，数在盐运。”
老管事苦笑了一下，“纸也会丢，数也会改。
看你路怎么走。”
傍晚，昭德殿小憩。
窗外的枯梅在风里抖。
江南来的那位小娘子靠过来，声细：“姐姐，方才那句……我腿都软了。”
“软不打紧，站住就好。”
“怎么叫站住？”
“知道自己在哪儿，说只该说的。”
小娘子“哦”一声，又更小声：“我家做一点盐运小买卖，若清账，会不会……”她看着那孩子，眼神不尖，话首：“别动账。
能补的补，能退的退。
千万别去买‘空纸’，那是第二条罪。”
小娘子脸白了一寸。
“若有人提收‘旧票’，先烧一半，余下一半找个稳妥的嘴，把话传到库局——‘愿补，不倒票。
’就这八个字。”
夜里，司礼房的灯还亮着。
茶具擦得一件件发亮。
张嬷嬷憋不住：“姑娘，今日那句‘盐和法’，换别人怕要踩坑。
你——我也怕。”
她笑了一下，没笑到眼里，“所以答得小一点。
小，才稳。”
门口影子一晃，是御前总管。
他没进门，只把一封小小的黄绫放在案上：“内封。
苏氏收。”
转身就走，连风都没带进来。
她展开。
里面只有一条短句：三日后，慈宁宫小集，帘后奉茶。
并以‘盐账’一事，问‘度’。
角头押着极浅的暗纹，像月影。
张嬷嬷“哎呀”一声，赶紧捂住嘴：“这，是试你？”
“看我能不能把‘度’端稳。”
“咱们只是奉茶——奉茶也是路。”
她把封折好，“路多了，才有得挑。”
半夜风更冷。
檐下滴水噼里啪啦。
老管事又折回来，站在影里：“再添一句——库里丢一张旧账页，说是虫蛀。
谁也说不清。
这张纸若落在不对的人手里，能拖三家下水。”
“哪三家？”
他往南一指：“两家总商，加一户新攀的外亲。”
张嬷嬷倒吸一口凉气。
“那张纸，会去哪儿？”
“要么进巡盐那位的袖子里，要么——进御前的小案。”
他没说“御前”是哪儿，不必说。
内廷人都知道，这仨字比“天雷滚滚”还顶用。
人走，灯静。
她把今天用过的茶巾洗净拧干，折方，放在案角。
脑子里把这条线又理了一遍：卖盐那点钱要清，江南多半要抖一抖；纸在库，数在盐运；纸会丢，数会改；丢的那张纸能拖三家下水；一旦进小案，就不是吵一嘴，是定调。
她不急着救谁，不急着踩谁。
她要做的，是把“度”握在自己手里：她说稳的时候，真能稳。
子时，有人在窗棂上轻轻叩了两下，停一拍。
这是内务府打交道的暗号。
张嬷嬷刚要起身，她抬手示意“别动”，自己绕到窗边。
窗纸被轻轻挑起一角，一截细竹梢探进来，末端夹着一片破开的账页角，只有半截印痕和一个不完整的字——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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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度”的时候，眼神落在苏锦瑶身上，像往秤盘上放了一粒小砝码，不响，压得住。
水是清晨在假山下接的雪化水，过了细筛，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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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锦瑶把盏温了又温，轻轻把茶具一件件换手，动作慢，却不拖。
像每一步都先在心里走过一遍，再落到桌上。
张嬷嬷靠近，压低声：“姑娘，今日这道‘御前尊位’，怕是圣上歇脚。”
“知道。”
她很轻，“我们不过奉茶。”
时辰一到，内侍领着几人走过小回廊。
帘影低垂，绛纱里隔出一团暖光，光里有一点松烟。
冯尚宫在前，声音稳：“司礼房奉茶。”
帘后没有人亲口回，只听御前总管“嗯”了一下。
她上前，行礼，退半步，落地不响。
先奉“洗”，再奉“正”。
雪水第一沸，汤面微微起细珠，像一串银眼。
她手心是热的，指背是凉的。
薄胎盏一上手，轻得像要飘，她把它托实了。
帘后传出一句不轻不重的话：“雪水几沸？”
总管转问。
规矩，帘内的人不首接问。
“第一沸，未滚，正合。”
“何茶？”
“雪里梅芽，去火，不躁。”
她不多说，不摆词藻。
帘后静了一息，像有人看她，又像只是把一口气压住。
第三盏。
总管忽然换了句：“盐和法，孰轻？”
这话来得跳，像扔进水里的一粒小石。
张嬷嬷在后头心口一紧。
苏锦瑶没看谁，只盯着杯沿那一圈薄到能透光的釉线，轻轻道：“法是绳，盐是食。
绳不在，食就乱；食不可绝，绳也不能松。”
她不说哪个重，给了秤。
绳要在，食要稳。
帘后“嗯”了一声，无褒，无贬。
冯尚宫站在侧方，眼尾压住一丝满意。
奉茶毕，退步三寸半。
出门时，御前总管把一只细竹札递过来，很薄，像会弹回去的簧。
冯尚宫没看，首接递到她手里：“你登记。”
竹札上刻了两个细得像发丝的小字：盐账。
她指尖微停，稳稳把它夹进册页，眼皮都没动。
张嬷嬷在袖里攥紧帕角——线来了，还是这一条。
回到司礼房，冯尚宫只说了句：“今日这壶，稳。”
然后散人。
人差不多走尽，内务府库局老管事从侧门探进来。
脸上的纹路像被风刮过的田地，一道一道。
“苏氏。”
他不拐弯，“你那封信，我收到了。
‘卖盐收的钱’这桩事，朝里要清账。
从两淮往下，江南一片都要过一遍。
你家挨不挨，看账簿。”
张嬷嬷要开口，被她一个眼风按住。
她只问：“库里的底账在谁手？”
“纸在库，数在盐运。”
老管事苦笑了一下，“纸也会丢，数也会改。
看你路怎么走。”
傍晚，昭德殿小憩。
窗外的枯梅在风里抖。
江南来的那位小娘子靠过来，声细：“姐姐，方才那句……我腿都软了。”
“软不打紧，站住就好。”
“怎么叫站住？”
“知道自己在哪儿，说只该说的。”
小娘子“哦”一声，又更小声：“我家做一点盐运小买卖，若清账，会不会……”她看着那孩子，眼神不尖，话首：“别动账。
能补的补，能退的退。
千万别去买‘空纸’，那是第二条罪。”
小娘子脸白了一寸。
“若有人提收‘旧票’，先烧一半，余下一半找个稳妥的嘴，把话传到库局——‘愿补，不倒票。
’就这八个字。”
夜里，司礼房的灯还亮着。
茶具擦得一件件发亮。
张嬷嬷憋不住：“姑娘，今日那句‘盐和法’，换别人怕要踩坑。
你——我也怕。”
她笑了一下，没笑到眼里，“所以答得小一点。
小，才稳。”
门口影子一晃，是御前总管。
他没进门，只把一封小小的黄绫放在案上：“内封。
苏氏收。”
转身就走，连风都没带进来。
她展开。
里面只有一条短句：三日后，慈宁宫小集，帘后奉茶。
并以‘盐账’一事，问‘度’。
角头押着极浅的暗纹，像月影。
张嬷嬷“哎呀”一声，赶紧捂住嘴：“这，是试你？”
“看我能不能把‘度’端稳。”
“咱们只是奉茶——奉茶也是路。”
她把封折好，“路多了，才有得挑。”
半夜风更冷。
檐下滴水噼里啪啦。
老管事又折回来，站在影里：“再添一句——库里丢一张旧账页，说是虫蛀。
谁也说不清。
这张纸若落在不对的人手里，能拖三家下水。”
“哪三家？”
他往南一指：“两家总商，加一户新攀的外亲。”
张嬷嬷倒吸一口凉气。
“那张纸，会去哪儿？”
“要么进巡盐那位的袖子里，要么——进御前的小案。”
他没说“御前”是哪儿，不必说。
内廷人都知道，这仨字比“天雷滚滚”还顶用。
人走，灯静。
她把今天用过的茶巾洗净拧干，折方，放在案角。
脑子里把这条线又理了一遍：卖盐那点钱要清，江南多半要抖一抖；纸在库，数在盐运；纸会丢，数会改；丢的那张纸能拖三家下水；一旦进小案，就不是吵一嘴，是定调。
她不急着救谁，不急着踩谁。
她要做的，是把“度”握在自己手里：她说稳的时候，真能稳。
子时，有人在窗棂上轻轻叩了两下，停一拍。
这是内务府打交道的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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