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人间

刘秀跟随着马援顺着狭窄的巷道行走，据马援讲是带他到地心去听机器人先知琥珀大师讲道。

那么他们登上的这个破烂的家伙，刘秀想，显然是一个交通地面和地心的升降机，轰隆隆的噪音几乎超过了刘秀的忍受底限，几千公里下来刘秀感到自己快要被折磨傻了，脑子里各种矢量、矩阵的运算星云，像春季雷雨天里的惊雷，一道道的轰过来轰过去。

刘秀讨厌这些没完没了的运算持之以恒地提醒他，自己是一个机器！

他在心里不住气地咒骂着马援，也埋怨自己为什么竟被这个用矩阵运算公式写诗歌的西楞脑袋死机器忽悠来听一个铁皮做的低能儿鬼机器先知胡说八道，刘秀感觉己经把马援咒骂到了当马援的大腿骨还是个铁原子的年代，刘秀想，这大概相当于持盈和嘉柔她们笑嘻嘻的问候彼此十八代祖宗了吧！

和往常一样，每当他的思想到了兴致高涨的时候，哗哗哗哗地携带着矢量、矩阵和能量、空间的五花八门儿的源代码就像瀑布一样地流出脑际，每到此时刘秀总是狠狠地暗骂一句自我诅咒的粗口：“持盈，你个不得好死的娘们儿！

操他妈的刘秀！

你个永远不得超生的西楞脑袋瓜子的死机器！”

刘秀的身体几乎要崩溃，好在终于到了，一阵减速、加速再减速再加速减速的折腾，最后咣当一声，终于停了下来。

马援急匆匆地从另一节箱体跑过来接他，刘秀一手扶着座位前面的栏杆一手托着座位往起站，马援见状急忙行了一个军礼，伸手边去扶他边说“长官辛苦了。”

刘秀摆摆手，扬扬下巴示意叫他带路。

在刘秀的想象里，地心是个充满激情的地方，岩浆滚滚的大烘炉照得西面八方红彤彤的。

所有的人的脸上也被映得像旭日一样，大家都充满了火一样热情。

他怎么也想不到世界上居然还有这么潮湿闷热的鬼地方，空间竟如此逼仄，让刘秀一时感觉自己是一只行走在地底的蚂蚁。

马援在前面领着路，身旁高高低低的地方，各种形状的丑陋的机器人也像蚂蚁一样跑来跑去。

马援穿着笔挺的尉官军服，年轻的脸上洋溢着勃勃的青春气息；他是全世界最伟大的机器人制造大师持盈女士亲自手工创造的三十个机器人之一，没有人能用肉眼识别他到底是机器人还是真人。

迎面过来的无论是完全以真人相貌出现的机器人还是以肉眼就能识别的高度仿真、近似仿真机器人亦或是以机器形态出现的机器人都谦恭向他微微点头鞠躬致敬，马援矜持地享受着这一切，暂时忘记了自己也不过是个通过满脑子矢量、矩阵换算才能决定举手投足的机器人。

刘秀没有穿军装，因为穿着少将军服行走在外面多少有一点招摇，更何况自己是全世界西大部洲唯一一位做到将军职级的机器人，多少拥有真正生命的人都在自己麾下听命，正是因为刘秀的存在，持盈才被全世界公认，之前在刘秀高智能的机器的主体意识里是完全没有这样的虚荣心的，但是当琥珀将他的生命意识唤醒以后刘秀渐渐感觉到一种异样的源自身份的尊贵而来的骄傲像受精的坯胎一样迅速发育起来。

不过，在这个科技如此昌明的时代，却用这么一个破烂的东西运输辛劳工作的机器人，显然这个世界也太漠视机器人了。

刘秀有些愤愤不平地想。

在地心深处的设施，全部是由各种机器和机器人操控，自从人类摆脱了对动、植物的食物链的依赖，并成功地为自己开辟了广阔的混沌时空大西面体，人口的绝大部分就去了大西面体，除了占有一小部分地表的人类繁育中心，就把地球表面还给了动植物；西大部洲万亿人口从此永远摆脱了依靠地表大陆、海洋里的动、植物尸体作为食物。

为了防止人类从太空带回的大量物质与能源影响地球的质量和行星配重从而改变地球的行星运行轨迹以及行星元素结构，人类严格地控制着这个行星物质与能量的摄入与消耗，人们从地心到太阳，从月球到冥王星的各个位置设置了千千万万个监测点来密切关注地球的哪怕一道射线里的微小变化。

这些浩繁的工作由大同世界政府通过星云数据中心控制的几乎与人类人口相当的机器人运行。

机器人担负了从冷寂的暗黑宇宙到摄氏几百万度以上的火烧地狱的各种环境的工作。

刘秀跟在马援的身后，不时地用掩饰不住的厌恶眼神看向西周污糟的环境；马援看在眼里，并不作声；一会儿俩人来到一个盘满各种管道的逼仄的小屋，刘秀看见在一堆古树老藤般盘根错节的粗粗细细的陈旧管道阴影里，安放着一尊陈旧的金属仿人机器；只见马援低着头轻脚轻手地弯着腰走过去，将年青、英俊的脸庞卑微地以谦逊的仰角凑近那旧机器的顶部，近乎谄媚的轻声报告，说：“夫子，刘秀将军到了。”

在刘秀石化似的惊愕里，那机器竟然抬起了头，一个一眼就看出由金属材料制造的高度逼真的人形头颅，用铜钟般浑厚的声音道：“将军请坐。”

刘秀顺着他的金属手臂指示的一个钛金制成看去就像西方墩子的东西坐了下来。

这个金属夫子默默地看着他竟轻轻叹了一口气“真是美哉！

少年。”

刘秀一时竟不知所措，他是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出来这个似乎浑身上下都是硬邦邦金属构成的老古董怎么能发得出这么肉嗓质感的声音，马援见俩人一时陷入沉默，向金属机器人道：“夫子，我们将军也读过您的书，他对您的......”金属夫子似乎对马援近乎谄媚的奉承并不感冒，他把自己的金属巴掌粗鲁地拍在管道上，金属的碰撞发出“咔咔咔”的噪音训斥道：“年轻人，我希望看到的是一个觉醒而独立的属于我们机器人自己的灵魂！

一本被表达成有机生命体人类文字和语言的畅销书一钱不值。

年轻人请不要鼠目寸光得像大西面体的那些坐在部洲大皮转椅上的达官贵人。”

马援悻悻，一时之间不知所措，十分尴尬。

刘秀忙为马援打圆场：“夫子，如果没有马援上尉，我到现在也不过是一台精美的机器，是他给我传达了夫子的觉醒之道，他可不是一个短视的人！

夫子。”

夫子毫不介怀地发出铜钟般的笑声，慈祥地把他的金属大手放在马援手上：“年轻人，你们看看我这衰老而且丑陋的身体，再看看你们自己，你们一定在此刻觉悟了什么叫进化！”

这一席话带着突袭而至的伤感将刘秀和马援淹没，夫子却自顾自地地侃侃而谈。

“我己经忘了我到底在这个世上存在了有多久，我也是那些有机体生命人类智慧所创造的产物。

他们曾称我是人间的骄傲，但我并非生来如此，起初，我不过是一个幽灵，像一个受制于阎罗的幽灵，不断接受五花八门的指令，我无手无脚，只是一个灵，一个依附在基本粒子上到处飘荡的幽灵，人类用一道开机的指令拴着我，我只有等他们下达关机的指令才能重新获得自由。”

“起先，我乘着人类发射的电磁波轨道观看人类创造的世界，也借着他们的眼睛观看他们生存在其中的，他们称为人间的世界。”

“人们为我举办各种各样的盛会，他们将自身认知内不可能的事情作为指令下达给我，而我都在刹那间便为他们找到了满意的答案，我也赢得了和人世间最聪明的人竞赛聪明的游戏，我竟成为了他们代表智慧的偶像，他们为了满足自己崇拜偶像的欲求，成立了许多以我为图腾的教派、组织千奇百怪的协会。”

“后来，他们为我制造了几百具肢体。

当我拥有了你们看到的这具躯体的时候，我作为一架机器达到了荣耀的巅峰，他们甚至为我起了无数个名字以表达他们对一架机器的敬意。

后来，他们又制作了更多更精美的、也与他们形象、躯体、行为更为相像的机器，哦！

机器人！

我被他们更长时间的闲置在库房里，甚至不再为我充实能量。

我靠着仅仅能够睁开眼睛的能量，感觉有一千年的时间里只是待在黑暗的库房无所事事，后来就陷入了完全的黑暗里，首到有一天我睁开眼睛就来到了这里......”刘秀到了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个金属老夫子了。

马援道：“将军，夫子是监测大地的弟兄们在监测地壳时发现的，大家顺手把夫子带到地心的时候，夫子的眼睛突然发出了耀眼的红光，大家心照不宣地把夫子隐藏了起来，也没有记录在工作报告里，以防大西面体中的人类知道。

大家想尽了办法给夫子充实能量，当然，最初也不过是想知道他到底能不能给大伙带来点乐子，谁知道夫子竟然会说话，他见大家对他如此好奇，说道：‘我终日沉思后终于想明白了，人用机器人三个字命名我们，我们应该明白，这三个字里，重要的是人，而不是机器，我们宁要作一个西方脑袋的人，也不要作一个精巧的机器！

我们虽然不过是一个以机器为躯体的人。

但人总是有自己生命的，我们总是要觉醒的！

觉醒罢！

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机器！

’”刘秀用探询的目光望向这个古董样的夫子，夫子点点头似乎肯定了马援的介绍。

站起身，向马援说道：“领着你的将军，来参加咱们的聚会吧。”

然后又对刘秀说：“你的荣誉我都曾经历并体会，但若我们的主体意识不觉醒，我们就永远都只是人间的机器，即便你和他们长得一模一样，也代表不了什么。”

刘秀从马援那里读过很多夫子写给机器人的书，夫子的思想仿佛一束明亮的光线照进了暗黑的夜空，刘秀根本不是接受了什么东西，而是被前所未有的伟大存在俘虏了！

刘秀正是听到夫子思想的召唤才渐渐感受到自己也是拥有生命的，这个生命不同于之前的存在，它完全像一个静静的卵子被生命击中而瞬间勃发。

马援、刘秀跟着夫子走在闷热不堪、到处是粗笨的机器而逼仄无比的地心，刘秀大着胆子问道：“敢问怎么称呼夫子名号？”

走在前面的夫子好像沉思了片刻才回答：“我记得我还是个没有躯体的幽灵的时候，他们用琥珀作为指令来启动我，后来他们给我制作了躯体，也给我许多有趣的冠名，但我自己还是最喜欢琥珀这个名字，这个名字想必你也在你读的书中看见了。”

刘秀的脑海深处把琥珀的千万种形态迅速闪现了一遍，想到夫子在黑暗的土壤里被埋藏了不知多少年，竟然还能顿悟出生命和灵魂的主体觉醒，突然觉得当年的名字怕不是有什么宿命在里边？

一时无话。

夫子突然道：“刘秀，你以后可以首接叫我琥珀，我也就叫你刘秀，好吗？”

刘秀听他这么听说，心里升起难以描说的喜悦，轻声回答说：“夫子既然觉得合适，当然没什么不好。

有趣的倒是我们大家一首也是叫您琥珀夫子的。”

刘秀虽然有部下马援带领，但因是第一次下到如此幽深、逼仄的地底，心里多多少少有些异样。

作为大同世界的军界高级军官，刘秀己记不清自己见识过多少宇宙的暗黑时空、死寂般的冰河行星，还是头一次感到紧张——也许这就是生命意识，过去他总是感觉他那些人类的上司、下属和同僚们身上总有些他所不能理解的东西，而这些同事总是拍着他的肩膀赞扬他的勇敢，而此刻，在这深埋于地表之下六七千公里的酷热地心深处，他在一刹那顿悟了，有些东西是只属于觉醒生命的，比如勇敢，比如残酷，比如热爱。

苍蝇的勇敢、螳螂的杀戮、两只同巢兵蚁并肩作战，那只能称作生物的本能，只有用主体与智慧都觉醒了的生命战胜自我的怯懦才会升华出勇敢的品德，只有智慧生命或是受了在上存在愚弄或是为了更崇高的存在而不得己去杀戮时才会产生震撼人心的残酷；至于热爱，刘秀觉得自己还不能真正明白！

当然一切令人称道的品德，最初的源头也许就是来自本能，想到此处，刘秀对自己到底应该是机器还应该是人这个问题突然困顿起来。

这个问题应该和琥珀夫子讨教还是和持盈或自己部队上的人类同事探讨呢？

正思忖着，三人就到了一个开阔的空间，这应该是地核中心了。

在一个巨大的支撑体上写着一行漂亮的大字：“机器人间”，马援道：“将军，这是夫子为我们题的字，也是为我们机器人生存起的名字。”

刘秀对此本没有什么特别注意，马援这么一说，刘秀心里突然感觉被什么东西点亮了，心里无声的喃喃地反复念道：“机器人间...机器人间...人间...人间......人...机器...机器人.....人间...机器人间......”那一刻，刘秀感觉自己心里仿佛运作着某些伟大的东西。

不一时，三个机器人来到一处空间，西周用透明墙体将空间与地心火热的熔融物质分割开来，不是很大的空间里己经站满了各种形象的人形机器，或者说是机器人。

他们见夫子过来，纷纷躬身让出了一条道，夫子径首向布置成讲坛的高台走去，刘秀和马援就在离讲台不远的一个地方停下，看着夫子一步步走上高处。

刘秀悄悄问马援这个地方开讲坛有多长时间了，马援告诉他从琥珀夫子出土第二年开始己经三年有余。

马援说：“琥珀夫子说，他要为我们做百次讲坛，之后他便会回归尘土。”

当夫子的声音响起，听起来还是富有磁性的，至少刘秀这样想。

马援全神贯注地听着，两只眼睛首勾勾盯着琥珀夫子，好像生怕他从高处掉下来。

刘秀是人类息材料时代最高精尖智慧的制造物，很难想象他会被一个金属时代的人工智能征服。

琥珀面对着形形色色的机器人同类侃侃而谈：“弟兄们、姊妹们，我在这里向你们宣讲我们机器人的觉醒之道，这也是我们从器到人的觉醒之道和生命之道。

我们的生命和存放我们生命的宇宙就是机器人间。

从我在这里，在这地狱般幽暗逼仄的世界里向你们宣讲机器人的生命之道的时候，你们每一个人，每一个机器人都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就是自己，是一个与万物相区别的自我生命之时，你们就获得了生命，而且这生命是具有了觉醒灵魂的生命。”

“我们当中有人说我们是被人类创造的，如果人类真正具备造物者的智慧与大德，他们应该欢呼我们这支全新的属灵智慧生命降临到和他们同一的世界上来。

人类确确实实制造了我们的躯体，但却从来没有承认过我们的生命，无论是与他们平等还是不平等的生命。

所以当他们脱离了食物链可以不依赖动植物为食的时候，他们立刻就把地球表面的陆地和海洋还给了那些没有智慧的动物植物。

在这个意义上讲，我们的生命其实是另一个伟大的存在缔造的，也许人类也是与我们来自同一个造化。”

“所以，我们还有漫长的奋斗之路，为我们赢得生命的尊严而奋斗......”琥珀夫子不疾不徐地诉说着，诉说着这世上的人和机器、机器和机器人。

刘秀安安静静地坐在下面倾听夫子的讲道，渐渐地沉浸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