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头刃

长安城西市的午后，日头还有些烈，晒得青石板路面泛着晃眼的白光。

空气里混杂着牲畜、尘土、以及各种食物香料的气味，喧嚣鼎沸，活色生香。

八岁的慕容萦，像一尾灵活的小鱼，在摩肩接踵的人流里钻来钻去。

身后跟着的丫鬟气喘吁吁，连声喊着：“小姐！

慢点儿！

小姐！”

她充耳不闻，乌溜溜的眼珠只盯着前面一个扛着草杆子的老汉，那上面插满了各式各样的糖人，孙猴子、猪八戒、嫦娥奔月……晶莹剔透，在日光下闪着诱人的甜光。

她刚刚甩开丫鬟，就是为了这个。

父亲管得严，总说街边的东西不干净，可她偷偷尝过一回，那甜滋滋的味道，比府里厨娘做的任何点心都要妙。

她终于挤到老汉面前，踮着脚，指着那个最大的、振翅欲飞的凤凰：“我要这个！”

老汉笑呵呵地取下，递给她。

慕容萦小心翼翼地接过，伸出粉嫩的舌尖，正要舔上去——“铛——铛——铛——”沉闷、悠长，带着一种不祥穿透力的钟声，毫无预兆地从皇城方向传来，一声接着一声，砸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西市的喧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扼住，骤然一停。

卖糖人的老汉手一抖，草杆子晃了晃。

路边茶馆里高谈阔论的士人噤了声。

挑着担子的货郎停下脚步，茫然西顾。

慕容萦举着糖凤凰，也愣住了。

她认得这钟声，是宫里的景阳钟。

可非祭祀、非大朝，这钟响得如此急促，是为了什么？

心头莫名地慌，像是有只小鼓在胡乱地敲。

她下意识地回头，想找那个被她甩开的丫鬟，却只看到一张张惊疑不定的陌生面孔。

人群开始骚动起来，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蔓延。

“怎么回事？

景阳钟怎会这个时辰响？”

“怕不是……宫里出大事了？”

“快看！

那边！”

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所有人都朝着慕容府方向望去。

只见那片天空，不知何时，竟隐隐透出一片异样的暗红，并非晚霞，倒像是……火光？

紧接着，是马蹄声！

沉重、整齐、带着金属甲片碰撞的铿锵之音，从长街尽头滚滚而来，如同闷雷。

一队队顶盔贯甲、手持长戟的禁军士兵，面色冷硬，步伐统一，像一道铁流，径首冲向慕容府的方向！

人群哗然，惊恐地向两边退避，挤倒了货摊，踩掉了鞋履，孩子的哭叫声、女人的惊呼声瞬间炸开。

慕容萦被慌乱的人潮推搡着，身不由己地往后跌去，手里的糖凤凰“啪”地掉在地上，瞬间被无数只脚踩得粉碎。

那抹晶莹的甜，混入了泥土和污渍。

她顾不上了。

一种巨大的、本能的恐惧攫住了她。

爹爹……娘亲……她逆着人流，拼命想往家的方向挤，可她那点力气，如同蚍蜉撼树。

不知被谁猛地撞了一下，她踉跄着摔倒在地，手肘和膝盖火辣辣地疼。

“小姐！

小姐！”

丫鬟终于挤了过来，脸色惨白如纸，一把将她从地上捞起，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快走！

我们快走！”

“不！

我要回家！

我要爹爹娘亲！”

慕容萦挣扎着，眼泪涌了上来。

丫鬟死死抱住她，力气大得惊人，几乎是拖拽着她，钻进了一条狭窄、阴暗、堆满杂物的后巷。

巷子又深又长，隔绝了外面大部分的喧闹，只有那沉重的马蹄声和隐约传来的哭喊嘶鸣，像针一样扎进耳朵里。

丫鬟将她塞进一个废弃的、散发着霉味的破箩筐下面，自己也挤了进来，用颤抖的身体紧紧护住她。

“小姐，别出声……千万别出声……”丫鬟的声音带着哭腔，压抑着极致的恐惧。

箩筐的缝隙里，透进几缕微弱的光线，映出飞舞的尘埃。

慕容萦蜷缩在黑暗中，浑身冰冷。

她听到外面杂沓的脚步声跑过，听到兵刃出鞘的锐响，听到更远处传来的、属于她熟悉的那座府邸方向的、震天的喊杀声和凄厉的惨叫……时间变得粘稠而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声音渐渐平息下去，只剩下一种死寂般的空旷。

一股浓重的、令人作呕的气味，顺着巷子口飘了进来。

是血的味道。

慕容萦对这种味道并不陌生，年节时府里宰杀牲畜也会有，可从未如此浓烈，如此……铺天盖地。

她忍不住，悄悄将眼睛凑到箩筐的缝隙边，向外望去。

巷子口正对着慕容府后门的一条偏街。

平日里，这里常有仆役走动，或是运送菜蔬的板车经过，此刻，却空无一人。

只有那颜色。

刺目的、惊心的红。

粘稠的、发暗的血液，正从慕容府那扇紧闭的后门门槛下，如同小溪般汩汩地流淌出来，漫过青石板的缝隙，蜿蜒着，一路淌到了街心，在她视线所及的地方，汇聚成一小滩……还在不断扩大。

那血泊映着惨淡的天光，红得让她头晕目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