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陌剑声

泥瓶巷的雨，总带着股化不开的潮气。

张道玄缩在自家门槛后，看着雨丝斜斜打在对面的门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

檐角滴落的水珠砸在青石板上，敲出单调的声响，像是在数着时辰。

他今年十西岁，身形比同龄少年单薄些，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褂套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

怀里揣着的半块碎玉，此刻正透着点不寻常的暖意。

这暖意来得蹊跷。

张道玄指尖摩挲着玉石边缘，那触感光滑温润，是他打记事起就攥在手里的东西。

三岁那年他在这间破屋里醒来，脑子里塞满了另一个世界的记忆——钢筋水泥，车水马龙，还有一部叫《剑来》的小说。

他成了泥瓶巷的孤儿张道玄，父母据说是染了急病走的，只留下这间风雨飘摇的土坯房。

而对门，住着陈平安。

那个比他小半岁的少年，此刻正蹲在屋檐下，用一块破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什么。

雨丝飘到他发梢，他也浑然不觉。

张道玄知道，那是陈平安娘亲留下的剑穗，青灰色的，磨得快看不出原本的纹路了。

按照“书里”的剧情，再过几个月，陈平安就要经历那场几乎要了他命的祸事。

邻居刘羡阳的爹娘会被牵扯进一场风波，双双殒命，而陈平安因为一块据说藏着秘密的玉佩，会被卷入更深的漩涡里，被打得半死，扔在泥地里像条没人要的狗。

张道玄吸了吸鼻子，将碎玉往怀里按了按。

暖意更明显了些，像是有只温热的小兽在贴着他的胸口呼吸。

这变化是从昨天开始的，惊蛰刚过，第一声春雷响过之后，这块沉寂了十一年的碎玉，就突然活了过来。

他不是没想过利用自己知道的“剧情”。

刚懂事那几年，他总忍不住想提醒陈平安避开那些坑。

可一个几岁的孩子，说出来的话要么是童言无忌，要么就透着股吓人的诡异。

有次他看见陈平安捡起块颜色古怪的石头，脱口而出说那东西会惹祸，结果被陈平安怯生生地问：“道玄哥，你怎么知道？”

那一刻，张道玄后背冷汗首冒。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这个“读者”的身份，在这个真实的世界里，是个随时会炸响的惊雷。

从那以后，他就只敢做个沉默的邻居，看着陈平安被别的孩子欺负时，悄悄把自己省下的半个窝头塞过去；看着陈平安大冬天还光着脚，趁夜里把自己娘留下的旧布鞋放在他门口。

“道玄哥。”

对面的陈平安抬起头，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雨丝。

他手里的剑穗己经擦干净了，被他珍而重之地放进怀里，然后拿起墙角的柴刀，准备去巷口劈柴。

陈平安比张道玄矮些，皮肤是常年帮人干活晒出的黝黑，眼神却很亮，像藏着星星，只是那星星总被一层怯生生的雾气蒙着。

“雨还没停呢。”

张道玄站起身，往巷口望了望。

雨势没见小，巷口那几堆柴火估计都湿透了，劈起来费劲。

陈平安笑了笑，露出点腼腆的样子：“刘大叔说今天要用到干柴，我劈快点，晾一晾说不定能用。”

张道玄没再劝。

他知道陈平安的性子，认准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这孩子总觉得自己欠着邻居们的情，刘羡阳爹娘收留他，他就拼命帮着干活，哪怕被刘羡阳偶尔抢了东西，也只是笑笑就过去了。

“我帮你。”

张道玄抓起墙角那把豁了口的斧头，跟了上去。

两人走到巷口，雨幕里隐约能看见几个孩子在不远处的土坡上嬉闹，其中就有刘羡阳。

那小子正拿着根木棍挥舞，嘴里嚷嚷着“打山精”，旁边几个孩子跟着起哄。

看见陈平安，刘羡阳停下动作，撇了撇嘴：“喂，陈平安，我爹娘让你劈的柴呢？

磨磨蹭蹭的，是不是想偷懒？”

陈平安没说话，只是低着头走到柴堆旁，抡起柴刀就劈了下去。

湿木头韧性大，“咔”的一声，柴刀卡在了中间。

刘羡阳嗤笑一声，刚想说什么，就被张道玄冷冷地瞥了一眼。

张道玄比刘羡阳高半个头，虽然瘦，但眼神里那股劲，总让刘羡阳有点发怵。

他哼了一声，转身带着那帮孩子往远处跑了，嘴里还嘟囔着：“爹娘就是偏心，对个外人那么好……”陈平安默默地抽出柴刀，重新蓄力。

张道玄走到他旁边，举起斧头，对着一根较细的木头劈下去，木屑混着雨水溅开。

“道玄哥，你不用帮我的。”

陈平安低声说。

“闲着也是闲着。”

张道玄头也不抬，“早点劈完，早点躲雨。”

两人没再多说，只听见斧头和柴刀落下的闷响，混在雨声里，倒也生出几分默契。

张道玄的心思却没在劈柴上，他在想怀里的碎玉。

昨天夜里，他做了个奇怪的梦，梦里有片看不到边的星空，无数光点像萤火虫似的飞着，其中有三个光点特别亮，一个红得像火，一个青得像水，还有一个白得像雪。

那红色光点朝他飞过来，他伸手去接，指尖触到的瞬间，就被烫醒了，然后就发现碎玉在发烫。

这梦是什么意思？

红、青、白……他猛地想起那几个名字，心里咯噔一下。

不会这么巧吧？

“道玄哥，你看那是什么？”

陈平安突然指着巷口的方向。

张道玄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雨幕里，不知何时站了个穿青布裙的女子。

那女子就站在巷口那棵老槐树下，背对着他们，身形窈窕，长发披肩，手里好像还提着个篮子。

雨丝落在她身上，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挡住了，衣服头发都没怎么湿。

张道玄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

修行者！

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十一年，第一次这么近地见到“真正”的修行者。

书里说，泥瓶巷所在的小镇，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地方，远离那些修行者聚集的洞天福地，怎么会突然出现一个一看就不简单的修行者？

那女子似乎察觉到他们的目光，缓缓转过身来。

张道玄看清了她的脸。

很年轻，眉目如画，眼神却带着种看透世事的淡然，像山涧里的清泉，清冽，却深不见底。

她的目光在陈平安身上停留了一瞬，然后转向张道玄，当看到他怀里时，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张道玄下意识地捂住胸口，那里的碎玉，暖意突然变得灼热起来，像是要烧穿他的衣服。

“小朋友，”女子开口了，声音清润，像雨滴落在玉石上，“能问个路吗？”

陈平安显然没见过这种气质的人，紧张得说不出话，只是下意识地看向张道玄。

张道玄定了定神，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请问……您要去哪里？”

女子微微一笑，笑容里带着点难以言喻的意味：“我找一个人，或许你们认识。

他叫陈平安。”

陈平安猛地抬头，眼里满是惊讶。

张道玄的心沉了下去。

来了？

比书里早了好几个月！

难道是因为自己的存在，剧情提前了？

还是说，这个女子的出现，根本就不在“剧情”里？

他看着女子那双清澈却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又低头看了看怀里那半块越来越烫的碎玉，突然意识到，惊蛰的雨，不仅仅是叫醒了沉睡的虫豸。

有些东西，从今天起，要变了。

女子的目光再次落在陈平安身上，轻声问道：“你就是陈平安？”

陈平安攥紧了手里的柴刀，指节泛白，点了点头。

女子提着篮子朝他们走了两步，雨幕在她身前自动分开。

她停下脚步，从篮子里拿出一样东西，递向陈平安。

那是一块玉佩，温润通透，上面刻着繁复的纹路，隐约能看出是个“安”字。

陈平安愣住了，张道玄也愣住了。

这不是书里那枚会惹祸的玉佩！

女子看着陈平安茫然的样子，轻声道：“这是一位故人托我交给你的。

他说，等你看到这枚玉佩，就该明白，有些债，要开始还了。”

“债？”

陈平安喃喃道，眼里满是不解。

女子没再解释，只是将玉佩放在旁边的柴堆上，然后看了张道玄一眼，那眼神似乎带着点探究，又像是在确认什么。

她转身，身影很快就融入了雨幕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巷口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声，还有那枚静静躺在柴堆上的玉佩，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光。

张道玄胸口的碎玉，不知何时己经凉了下去，恢复了往日的温润。

可他的心跳，却快得像要蹦出来。

不对劲。

太不对劲了。

这个女子是谁？

她口中的“故人”是谁？

这枚玉佩，又意味着什么？

陈平安拿起那枚玉佩，触手生温，他抬头看向张道玄，眼里满是困惑：“道玄哥，这……”张道玄看着那枚陌生的玉佩，又想起昨夜的梦，想起那抹青色的身影，突然有个荒谬却又让他心惊肉跳的猜测。

他看向陈平安，艰难地开口：“平安，从今天起，不管发生什么事，这枚玉佩，千万别离身。”

而他自己，得搞清楚，怀里这块碎玉，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还有那个青衣女子，她的出现，是不是预示着，他所知道的“剧情”，己经彻底靠不住了？

雨还在下，泥瓶巷的青石板路，仿佛被这惊蛰的雨水，冲刷出了无数看不见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