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1999

七月的清江县，是被太阳烤得发白的。

热浪像一块无形的、湿重的毯子，裹着整条青石巷。

路面上的石板缝里，几株顽强的野草也蔫头耷脑。

巷子两旁是挤挤挨挨的老房子，白墙早己不复洁白，斑驳地透出岁月的灰黑底色，瓦檐上爬着些青苔。

知了在巷口那棵老槐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把这午后的寂静衬得更加漫长。

祝希悦趿拉着一双旧塑料凉鞋，慢吞吞地从昏暗的屋里走出来。

堂屋的门槛被岁月磨得光滑锃亮，她习惯性地在上面蹭了蹭鞋底。

母亲李桂兰在里屋踩着缝纫机，“哒哒哒”的声音断断续续，像为这闷热的午后打着节拍。

她想去巷口的小卖部买一根冰棍，橘子味的，或者赤豆的也行。

攥在手心里的五毛钱硬币，被汗水浸得有些滑腻。

刚走出院门，就听见隔壁传来一阵压抑的争吵声，声音不高，但字句清晰地从敞开的窗户里溜出来。

“……就知道玩！

那破电脑是能吃还是能喝？

顾渊！

你听见没有？

这次期末要是再掉出前三，你看我怎么……”是顾老师，顾渊的父亲。

他的声音总是带着一种粉笔灰般的干涩和严厉。

没有听到顾渊的回音。

通常都没有。

祝希悦缩了下脖子，加快了脚步，仿佛那训斥也落了自己身上几分。

她下意识地瞟了一眼顾家的窗户，窗帘拉着一条缝，看不到里面的情形。

她想象得出顾渊此刻的样子——一定是垂着眼，盯着地板某处，嘴唇抿得紧紧的，像一尊没有表情的石膏像。

巷子中段，孙闯家开的“卫东录像厅”牌子旧得掉色，但门口聚集的人气却最旺。

不过今天放的似乎不是香港武打片，几台大脑袋电脑屏幕亮着，几个半大小子围在一台后面，大呼小叫。

“闯子！

爆他！

爆他头啊！”

“哎呀笨死了！”

孙闯嘴里叼着根快化完的冰棍，双手在键盘鼠标上噼里啪啦地操作，身子随着游戏里的动作左右晃动，T恤衫后襟卷起一角，露出汗涔涔的脊背。

他眼角的余光瞥见路过的祝希悦，立刻分神，含混不清地嚷了一句：“哎，祝希悦！

过来看我打穿他！”

祝希悦脸一热，没搭理他，目不斜视地继续往前走。

她能感觉到那些半大小子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来，夹杂着几声窃笑，让她脚趾头在凉鞋里都抠紧了。

孙闯见她不理，也不恼，嘿嘿一笑，又扭头沉浸在他的战斗世界里。

好不容易走到巷口小卖部门口，冰柜盖一打开，冷气混着各种香精色素的味道扑面而来，让人精神一振。

她正要递出手里的硬币，旁边一个轻轻柔柔的声音响起来：“希悦，你也来买冰棍呀？”

是文瑾。

她穿着一条干净的碎花裙子，手里拿着一本卷起来的《当代歌坛》，封面上印着正红的谢霆锋。

“嗯。”

祝希悦点点头，挑了一根赤豆冰棍。

文瑾选了个小雪人，两人并肩站在小卖部的屋檐下，小口小口地吃着。

冰棍融化得快，甜腻的糖水滴在灼热的地面上，瞬间就洇开一小块深色的痕迹，旋即又被蒸发。

“你看这期了吗？

霆锋给王菲写歌了……”文瑾小声说着，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对那个遥远繁华世界的向往。

祝希悦嗯啊地应着，心思却有点飘远。

她想着顾渊此刻是不是还在挨训，想着孙闯那咋咋呼呼的样子真讨厌，想着下个礼拜开学就是初三了，班主任肯定又要强调中考的重要性……巷子深处，李桂兰的缝纫机声停了。

不知谁家收音机里，传来模糊的歌声：“……我的心，在等待，永远在等待……”蝉鸣依旧。

阳光把整个青石巷晒得晃眼，所有的心事和未来，都在这灼人的明亮里，蜷缩着，安静地孕育。

一根冰棍吃完，祝希悦舔了舔木棍上最后一点甜味，心里那点因炎热而起的烦躁，似乎也稍微平息了一些。

她正准备和文瑾道别回家，巷口忽然传来一阵清脆的自行车铃响。

邮递员老张骑着那辆绿色的二八大杠，停在巷口的信箱群前，开始往外掏信。

其中一封，格外厚实，信封是那种很少见的、印着某单位红头的正式牛皮纸袋。

老张眯着眼，看了看收件人姓名和地址，然后扯着嗓子，朝巷子里喊了一声：“祝建国！

祝建国家——挂号信！

市纺织厂来的！”

这一声，像一颗石子，突然投进了昏昏欲睡的午后池塘。

祝希悦看见母亲李桂兰几乎是小跑着从院里出来了，手上还沾着些布料碎屑，脸上是一种混合着期盼和紧张的神情。

那一刻，祝希悦心里莫名地“咯噔”了一下。

她隐约觉得，这封来自父亲单位的、非同寻常的厚信，或许会像第一块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改变些什么。

但她说不清。

她只是看着母亲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小心翼翼地接过了那封信。

（第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