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两个小时,三姨过来说: 你老婆输了不少。
我大喜的日子,农村老家,打个牌能输多少?
到棋牌室一问,老婆晃着个脑袋,又像哭又像笑。
牌桌上,平时一块钱一个的绿色筹码,被换成了从来没出现过的红色。
上面写着壹万。
我心头一紧,但随即又觉得不可能。
老家人均月薪不到两千,村里连个像样的超市都没有,不可能赌一万一把的牌。
老婆被人头簇拥着,红光满面,烟雾缠脑,两只眼睛直直盯着牌桌。
一人三张,炸金花。
她对面是我小叔,两边是三姑、堂哥、表叔和街坊家儿子大军。
外面还有一圈看热闹的。
我陪着笑说: 老婆,爸妈叫我们过去,等会儿再玩。
老婆眯着眼看看我,摇摇头,说: 我还要翻本呢。
翻什么本?输点钱给家里亲戚吉利,输多少我来给。
她嘴角翘了翘,没搭话,嚷嚷要小叔发牌。
小叔,她输了多少?
小叔嘴角也翘了翘,没搭话,自顾自洗牌。
我火劲儿上来了,伸手拽我老婆胳膊,在她耳旁说: 回家
老婆还是那句话: 我要翻本。
说完我硬把她拎起来,小叔一群人这才拦住了我。
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让她多玩会嘛,输赢都是纸,人在外哪有你这么对老婆的?天天伺候你就不能放松放松了?
确实,我性子比较蛮横,对谁都不服,但我对老婆非常好,甚至早已把她当成我自己的一部分。
一晃神的功夫,老婆居然又摸到牌桌旁趴了下来。
小叔,今天我们回来办酒,家里一大堆事情等着呢,下次,下次回来陪你们玩个够。
三姑把牌一摊,失望地说: 算了算了,让人走吧,都是一家人别推推搡搡的。
堂哥跟着说: 清一下账,我这 9 个。
小叔说: 我这 11 个。
三姑说: 我这就 6 个。
我 7 个。
我 5 个。
小叔盘了盘,说: 总共 38 个,侄女婿谢谢了。
我掏出手机,点开扫码付款,说: 她喝多了,钱我来付,38 个是多少。
38 万。
我以为我幻听了。
多少?
38 万。
万?一万两万的万?
对啊,你耳朵听不清啊?筹码这写着呢,一万一个。
我放下手机,压着怒火说: 你们玩这么大?
小叔一脸无辜: 你老婆自己要玩刺激点,一万一个也是她同意的。
我凑近老婆的脸,咬着牙问: 你输了 38 万你知道吗?
我老婆腼腆一笑,搂着我喷出一口酒气: 我要给你……不吃馒头……争口气。
她曾亲口对我说过,平生最恨就是赌博。她还拉着我一起发誓,绝不赌博,永不赌博,要是赌,三辈子投胎是猪。
眼前这个猪,眉眼拉丝,对着筹码垂涎欲滴,我真想把她脑子里的水晃出来。
叔,姑,你们是长辈,我好不容易娶个老婆,你们别欺负她一个弱女子啊。
三姑立马不乐意了,拉着我说: 你这话说的,我们以后还怎么打牌?
然后她靠在我耳朵旁说: 要不是我拦着,他们就要玩十万一个的了,你还不谢谢我?
38 万太多了,都犯罪了,我们不敢玩。我略带乞求对几个人说,要么我给各位一人转一千,就当感谢大家来参加我们婚礼的谢礼了。
尴尬的沉默。
一人一千就是五千,放老家这地方,够寻常人家两三个月生活开支了。
但小叔他们也不同意,也不反对,就那么看着我。
僵持了一会,身后响起一个年迈的声音: 愿赌服输,上了桌就不能赖账,赖账是要遭报应的。
回头一看,是我二姑姥爷,棋牌室就是他家开的。
二姑姥爷,38 万,派出所知道了不给你一锅端了?
你别吓唬我,一锅端我就躺坟里等死,但我开的馆子,不能让人坏了规矩。
二姑姥爷一把年纪了,平时慈眉善目的,我俩刚在宴席上给他敬过酒。
喝酒的时候祝我们好好的,转眼就在这讲起 38 万的规矩了。
四周扫了一圈,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古怪的表情。
我好像明白了。
你们是故意的。
小叔笑了笑,拍拍我,说: 输赢很正常,前头赢,后头输,前头输,后头赢,玩嘛,别拉着个脸。
那意思就是今天不给这 38 万,就不让我们走了?
那怎么会?你们要走还能把你们关起来不成?子债父偿嘛,你爸妈来给也可以。
我爸妈能给得起 38 万,就不会在村里找个饭馆摆一场农家菜婚宴了。
他们这是看我家好欺负,故意设局让我老婆输一大笔钱,我们赖了账,就一辈子被他们拿捏。
三姑没好气地说: 酒席上你爸妈都说了,你丈母娘家出了 38 万 8 的嫁妆,又不是输不起,你们家条件这么好,就别跟我们穷亲戚喊穷了。
38 万 8 的嫁妆是假的,是我和老婆一起攒的,她是个孤儿,从小爷爷带大,怕嫁给我被人看不起,我们才谎称我的彩礼 38 万 8,她的嫁妆也是 38 万 8,门当户对。
而且,我跟家里说过了,这钱要一分不少带回去,用于我们在异乡的小家。
我反复跟我爸说过不要对外人说,没想到我爸还是酒精上脑,把形式主义当成牛逼吹了出去。
38 万 8 的嫁妆,我老婆正好输了 38 万。
他们还算客气,给我留了 8 千。
你爸妈来了。三姑指了指门口。
我爸妈带着我弟走了进来,看见我老婆趴在牌桌上,还乐呵呵地问: 玩着呢?你们多玩会儿,我们小地方也没什么消遣。
我冷笑: 还玩什么呀?你儿媳妇输了 38 万,小叔、三姑他们正在要钱呢。
啥?多少?
我扯着嗓子喊: 38 万
38 万?谁啊?
我老婆,你儿媳妇,神志不清的,输了 38 万。
我爸问: 真的?
小叔说: 哥,牌桌上面无父子,侄媳确实输了 38 万,有这么多人见证呢。
我妈大叫一声瘫倒在地,幸好我弟及时扶住了她。
38 万?怎么那么多啊?38 万都够盖四层楼房了,这要我们怎么办啊?
我妈哭了起来,我弟安慰她,无助地看了我一眼。
嚎哭声引来许多路过的人驻足观看,都是一个村的,基本都认识。
小叔又说: 38 万确实多了点,但这是侄媳自己同意的,一开始她也赢了,只是刚好到这会儿输了。打牌的都知道,输赢轮流转,今天到我家,没准再打两把就赢回来了呢。
一圈人都点头说: 对啊,就是啊。
我爸问我: 你赌了吗?
我摇头,说: 我来的时候已经这样了。
我爸看了看我老婆,说: 咱们家要脸,进了门就是咱们家的人,输了就是输了,再多我们也认。
我傻了,我跟小叔、三姑他们扯扯皮还行,本身赌这么大就不合理,再不行我还能报警。但我爸这么一说,等于我们家直接认下了这笔债,我再说什么都没意义了……。
我爸拉着我,沉痛地说: 我和你妈在村里一辈子没被人戳过脊梁骨,我不能让儿媳丢这个人。我和你妈把房子卖了,把存款都取出来,礼金凑一凑,实在不够我和你妈再出去打工,你弟弟也可以省吃俭用,总之不能让人看扁了。
我弟扶着我妈,说: 哥,我能挣钱,咱不怕。
我的家人,面子比钱重。
老婆醒了,贴上来抱着我,嘟哝着: 老公,我能翻本。
刚刚悲壮起来的雄心瞬间变成了野火,继而又觉得对不起我老婆。她心甘情愿嫁给了我,我却让她跳进这么个恶心人的坑。
没心眼,好说话,太容易相信人,都是我看上她的特点,也是她致命的毛病。
小叔说: 既然哥这么说了,我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留个欠条,今天就结束。
三姑从包里拿出纸笔,我爸握着笔杆,手抖得不停,笔尖几乎写不出直线。
等一下。我接过纸笔,按在桌上,牌没打完写什么欠条?
语惊四座,我爸颤颤巍巍地问我: 你要干啥?
我老婆醉了,眼睛看不清,我替她玩。
儿子,你从小都没摸过牌,你咋替她玩?你啥时候学过?
我笑着说: 我老婆从小也没摸过牌,不也被你们教会了吗?
不行不行。三姑拦着我,你要是再输,那可怎么办?
三姑是怕我没钱输吗?我从包里掏出家里钥匙,我的新房,刚装修好,还没住过呢,市值 260 万,够不够陪你们玩几把?
崭新的钥匙在灯下熠熠发光。
你当真?
三姑,您是看着我长大的,我有说话不当真过吗?
我妈醒了,听到我要上牌桌,扑上来拉我走。
我弟也跟在旁边,劝我不要上头。
我爸更是老泪纵横,说十赌九输,上了赌桌,人就不是人了,都是鬼。
他们说得对。
离家打拼这么多年,我见过无数人因为赌博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我从没想过这一幕会发生在自己身上,还是在自己家里,被自己的血亲在大婚的日子。
我不能走。
只要我离开棋牌室的大门一步,这 38 万就会永远压在我全家的肩膀上,不光我父母弟弟会被牵连,连我刚刚步入的婚姻也会大受影响。
我老婆酒醒后,会立刻明白我家的亲戚是什么德性,我在她心里的印象必然会大打折扣。
我不能让我辛辛苦苦搭建的幸福生活毁在这几个人手里。
既然他们不把我当亲人,那我也没必要把他们当人。
我把老婆扶起来,交给我妈,自己坐在牌桌旁,大声说: 刚刚跟我老婆打牌的,都不许走,走了就代表清账了,再要钱我可不认。牌打到什么时候,向来都是输钱的做主,赢钱的中途想跑,那就把赢的钱吐出来。
我说的都是棋牌室的规矩,约定俗成,没什么好反驳的。
那……我们继续?小叔看看三姑。
你这孩子,真是倔。三姑坐上了牌桌。
那我就陪你玩玩。小叔也坐在了对面。
行吧,反正有空。堂哥、表叔和大军都坐回了原位。
小叔,怎么玩?我问。
三张,豹子最大,同花顺,同花,顺子,对子,单牌最小。
谁坐庄?
赢家坐庄。
那我来做吧。
我接过牌,摸了摸。
普通牌,有些旧,没记号,没科技。
这都能输 38 万,我忍不住又在心里骂老婆真是只实心眼的呆头鹅。
我故作笨拙地洗了洗牌,一人发了三张。
小叔提醒我: 庄必押。
三姑解释: 就是说坐庄的必须先押一个。
一万。
我扔出一枚筹码。
二姑姥爷锁上了门,棋牌室的空气凝固了。
摩拳擦掌的、按捺喜悦的、梦想暴富的、吃瓜看乐的,汇聚在一个房间里。
我也没想过,自己大婚的良辰吉日,会在牌桌上捞新婚老婆的债。
幸好他们并不知道,我这些年在外打拼的主要工作。
就是打牌。